第六章 郡王威武 (1/3)

将军在上 橘花散里 6731万 2021-05-09

巡城御史官虽小,手下还是有个百十号人。负责文书工作的老杨头听闻要有新御史上任,战战栗栗地花了一个通宵将过去所有资料都弄整齐,待听见新御史是南平郡王,他呆滞了半个时辰,然后花了十个晚上,加班加点将部分资料整理重抄了一份,熬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。

夏玉瑾带着满腹怨气来到巡察院,立刻点齐手下认人,发现里面大半是以前在街上相识的,熟悉起来毫不费力。待老杨头送上文书时,他收下记述城察布防的文书,然后将喜欢闹事的流氓地头蛇黑名单与案件文书搁开,大大咧咧地摆摆手道:“不用看了,这些小** ,哪个我不认识?”

老杨头忽然有想哭的冲动。早知如此,他何须花那么多时间将南平郡王的名字在文书上抹除?

夏玉瑾新官上任先逛街,让手下官差带着他去熟悉工作。他在这边骑了匹温顺的马,大摇大摆地走着,上京的流氓混混们都轰动了,纷纷三五结群,呼朋引伴地跑出来看热闹,坐在茶寮酒馆,喝酒的喝酒,喝茶的喝茶,磕瓜子的磕瓜子,对着穿崭新官服的夏玉瑾指指点点,想到他以前的所作所为,直说是“耗子看粮仓——监守自盗”

夏玉瑾随手点出里面几个笑得最厉害的,吩咐官差道:“穿蓝色衣服的家伙昨天在醉云楼吃了霸王餐,下巴有颗痣的死胖子五天前参与了殴打事件,瘦得像猴子的那个家伙涉嫌诈骗,统统带回去给本王问话。”

纨绔混混们多多少少都做过几件亏心事,见夏玉瑾要恼羞成怒,翻脸不认人,赶紧闭嘴,就是憋笑憋得肚子痛。

夏玉瑾见大家老实后,在街上随便逛了圈,并告诫相熟的家伙,让他们以后要做坏事就做干净点,别给他没脸,也别闹到明面上来。那些家伙个个点头哈腰笑着说晓得,做事绝不给郡王添麻烦。

路过杏花楼的时候,正值晌午,闻到酒肉飘香,腹中饥肠辘辘。

夏玉瑾爬下马,将马丢给侍侯的小二,带着随身的二十来个官差与小吏们进去用餐,他本就生就讨好面容,又有随和性子,其他人又存了拍溜须拍马之心,三杯两盏下来,便亲亲热热地混成一团,仿佛认识了十几年的好友。

喝着喝着,夏玉瑾眼尖,见个青色身影徐徐走来,要一壶酒,两个小菜,自顾自坐去角落临街的窗口,自斟自饮,自得其乐。他交代手下一声,匆匆走去,拍着来人肩膀,笑道:“胡青兄弟?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?为何兄弟请喝酒都不见你出现?”

胡青听见声音,默默看看这手中酒杯,暗地里吸了口气,待抬头时,狭长的双眼里含着的鄙夷已被温柔的笑意掩下,他叹了口气:“将军布置下来大批任务,忙得连睡觉都合不上眼。”

“那个凶婆娘真会使唤人。看你脸色憔悴得,啧啧……”夏玉瑾对这位被他媳妇压迫的家伙有同病相怜的感觉,便拉来老板,让他上两壶最好的花雕酒和半斤卤猪耳,坐下劝道,“以胡兄弟之才,参加春闱,中个举人进士不成问题,何苦做个小小参谋,未免太委屈了。”

胡青淡淡道:“还好吧。”

夏玉瑾问:“你是怎么认识我媳妇的?”

胡青想了想道:“家父是叶家的西席,我与将军自幼相识。”

夏玉瑾笑道:“哈,她说自己小时候不是一般的凶。”

胡青点头:“何止是凶,简直是个** 。从小就穿男装,蛮横霸道,招摇过市,见不顺眼人的就随意欺凌,什么坏事都有她一腿。叶老将军对她的行径恨得要死,三天两头动手打架,半个月吼一次要逐她出家门。”

夏玉瑾好奇问:“漠北人都不知道她是女人?”

胡青白了他一眼:“你觉得家里有个霸道儿子,还是有个霸道女儿名声好?”

都是丢脸,自然要选少得丢。叶家抵不住叶昭的混账,又没脸承认她是女儿,只好对家里人下了封口令。叶昭身材高挑,武功高强,说话做事都比男人更狠辣,说她是女儿,好比指着只老虎硬说是绵羊,根本没人相信。

久而久之,漠北人都以为叶家有三个儿子。

夏玉瑾想明白其间关键,问:“你既讨厌她,何苦要跟着她做事?”

“讨厌?或许吧。”胡青的思绪有些恍惚,他不自觉又想起六年前的晚上,再次陷入那场永远也不能醒来的噩梦。

熊熊烈火环绕在身边,腥臭的气息在鼻间飘浮。

漠北的雍关城破,叶家是首当其冲的屠杀目标,夫人妾室、丫鬟侍女、下人仆役无一幸免。房屋的冲天火光中,他被父亲藏在柴房的杂物筐内,上面铺了厚厚一层烂草,叮嘱他“好好活着”。他眼睁睁看着父亲尚未冲出大门,就被蛮金兵随手一刀砍下头颅,还当球踢着玩,笑着闹着,比较谁的球最圆,踢得最远。

鲜血顺着青石地面,徐徐流淌着,浸入柳条筐,浸湿了他的衣角,尚有暖暖的温度。

父亲的身躯静静躺着,苍老弯曲的脊背已永远睡下。

他再也不会在夜里用难听的声音,念四书五经催眠他入睡了。

耳边充斥着野兽的欢声笑语,女人被** 发出的歇斯底里的尖叫,男人愤怒的咆哮,那个疯狂大骂“** ”的声音,是素来懦弱的小马吧?那个哭泣求饶的声音,是在自己受伤时,好心送药给他的红袖姐姐吧?厨房刘大婶八岁的儿子小毛在空中飞过,落在地上滚了两下,被利刃贯穿,再也不动了,他再不用偷偷找自己学识字,做秀才梦了吧?

还有谁?还有谁能活着?他慌乱得失去神智。

极度的颤栗后归于深深的寂静。

入夜后,蛮金兵在举着火把四处搜索,说是要找叶家的狗崽子。

细细的搜索下,没有落网之鱼。

“这里还有个小杂种!真会躲,找死你爷爷了。”

发现他的蛮金兵眉开眼笑,提着他的领子扯出柳条筐,然后愣愣地看着自己被拦腰砍成两段,连着手里的胡青,一起滑落地上。

满地血污中,胡青抬起头。恍惚中,看见红莲般耀眼的火光中,站着威风凛凛的战神。

凌乱的长发在冰冷晚风中轻轻飘舞,她浑身被鲜血淋浴,琉璃色的双眼已杀至通红,右手持着滴血宝剑,左手朝他伸来。

他坐在地上,一时动弹不得。

“走,”她说,“跟我走。”

被坚定的声音鼓舞着,他终于站了起来,哆哆嗦嗦地跟着她,来到柴房后面的墙壁边,那里有一条她在关禁闭时常偷溜出去的小密道,出去后砍死两个蛮金兵,再通过两座民房,凭着叶昭地头蛇的本事,左转右转,两人竟躲过蛮金的封锁,逃去了城外的乌山树林中。

连夜奔波,他累得喘不过气来,双腿像坠着千百斤重物,再也挪不动了。

“休息会吧。”她停下步伐,站在山腰处,望向山脚,轻轻地说,“雍关城的火,越来越大了。”

风夹杂着热气,吹过树梢,奏出凄凉的丧歌。绝望的惊叫声还在耳边回荡。

曾互相憎恨的两个人并肩而立,静静地看着,看熊熊烈火在黑夜的帘幕上画出大片大片灿烂晚霞,残忍地将家园吞噬。叶府的朋友、思静书院的同窗、桂香酒肆的好酒、西街的美人、月牙楼的古玩、万古轩的梅花……只有失去的时候,才会深深明白这一切的美好。

他梦想衣锦还乡,孝顺父亲。可是,乡在哪里?父亲在哪里?

回不去了。

再也不回不去了。

新鲜的空气涌入胸腔,恐惧消散,痛苦撕裂心扉,眼泪终于大滴大滴地落下。十六岁的大男孩,终于抱着膝盖,哭得声嘶力竭。

叶昭默默地在他身边坐了一夜,不说话,不落泪,只看着手中宝剑,不知在想什么。

空气是沉甸甸的悲伤。

黎明破晓的时候,她终于开口了:“从小我就痴迷习武,可是父亲说我是女人,纵使变得再强,将来也要被关入四面围墙一面天的宅子里,武功练得再厉害,除了让夫家嫌弃,没任何作用。”

胡青惊愕抬头看向她。

叶昭的声音很冷静,仿佛在述说与己无关的事情:“我自诩天赋比男人高,学得比男人好,比男人更努力,这样的结果叫我如何甘心?所以我痛恨父亲,痛恨女儿身份带来的束缚,甚至痛恨整个叶家和漠北。每天带着狐朋狗友,胡作非为,逞凶好斗,在恶棍们的崇拜中,用暴力得一时快乐,甚至不管不顾地偷了父亲的军符,伪造书信,带了兵去打仗,想给他添堵,想证明自己比男人更强……以为这样就可以挣开身上的蚕茧,得到解脱。”

只有撕心裂肺的痛,才能让不成熟的孩子一夜长大。

叶昭拂过剑上刻着的“昭”字,轻轻地说:“赶回叶府时,母亲还有最后一口气,她将父亲最珍惜的宝剑交给我,告诉我,我才是父亲最自豪的女儿,也是最舍不得的女儿。叶家在战场上死的人够多了,所以父亲希望我不要像哥哥那样用命在战场上搏杀,而是像普通女孩儿那般嫁人,得到简单的幸福。”

母亲说不要复仇,快点逃,向西逃。雍关城的西面就是蒙祈镇,蛮金尚未追到。趁破晓时分,人们警惕心最低的时候,快点逃。

雍关城的大火渐渐熄了下去,家园烧得差不多了,活着的人也不多了,剩下的只有仇恨。

父亲,对不起。

你的遗命,我暂时无法做到。

叶昭站直了身躯,她看着被毁的故土,坚定无比道:“漠北是我的家,我身上流着叶家的血,在此横行霸道,做过许多无法饶恕的恶行。如今遭逢大难,怎能弃漠北百姓,就此离去?”

拿起父亲的宝剑,举起父亲的兵符,纠集父亲的残部,重新杀上战场。

用鲜血清洗犯下放下的过错。她决意,要用一生来赎罪。

叶昭向东走去。启明星在天际熠熠生辉,美丽而耀眼。

胡青擦干眼泪,追上了她的步子,大声问:“喂,你这文书都读不通的老粗,要军师吗?”

夏玉瑾听胡青讲述往事时,总觉得他的表情怪怪的,似乎洋溢着对自家媳妇的倾慕,于是小心翼翼地问:“喂……你该不是对那只母老虎……”

胡青神色黯然,摇头:“将军是什么身份?我是什么身份?同生共死那么多年,如今她过得好就行,不能再苛求更多了。你千万不要误会,我们没发生什么,今天的事就当我酒后失言,从未说过吧。”

明明已经暗示了吧?!夏玉瑾的心在凌乱地呐喊着。

他想起初遇胡青时,对方一脸失意的模样,埋头喝着闷酒,然后说自己心爱的女人嫁了个** ,这** 八成是指自己。也难为他还能和自己称兄道弟,把酒言欢,是想打听自家心爱的女人过得好不好吧?

毕竟他们两人共过患难,在战场上朝夕相对,心生爱慕也是应该的。将军配军师和将军配纨绔,只要稍微还有点脑子的都知道哪边更登对。

奈何他的皇帝伯父是恶棍头子!** 不是个东西!为夺将军的嫁妆,居然硬生生棒打鸳鸯,拆散人家天设地造的小两口,逼着将军嫁给自家的纨绔子孙,让军师暗自神伤,每日借酒消愁舔伤口。也害自家子孙在将军的铁腕气场下,痛苦徘徊,彷徨度日。

夏玉瑾伤感地拍拍胡青肩膀,不知该如何安慰。他虽然做的坏事多,但这种夺人所爱是不屑为的。奈何胡青不姓夏,又太聪明太有出息,所以入不了恶棍头子的眼,更护不住叶昭的安危,导致有情人终不成眷属,让他夹在中间当坏人当得难受。

胡青看他这般模样,叹息道:“人生如戏,每个人未必能演到自己想要的角色。”

夏玉瑾赶紧鼓励:“至少要争取。”

胡青:“竞争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。”

夏玉瑾:“不能轻易放弃!”

胡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:“你想让我不放弃什么?”

夏玉瑾终于察觉,争着戴绿帽,鼓励人家抢自己媳妇,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?

胡青看着他的脸色又白又红,就好像彷徨挣扎中的兔子,差点憋不住笑了出来。本着能给对方添堵绝不放过的本能,他很应景扭过头去,长长叹了口气,然后起身,让店家装了个酒葫芦,摇摇晃晃走出大门,留下凄凉的背影。

夏玉瑾呆呆地坐了许久,一边觉得棒打鸳鸯很不应该,一边又觉得媳妇喜欢别人很没脸;一边觉得为了胡青应该对叶昭好些,一边又觉得为了胡青不应该对叶昭太好,以免破坏他们的感情。想来想去,最后他心里很堵,又不方便说出口发泄,不知不觉便喝多了两杯,老花雕的后劲大,他有点晕头,叫来随从,大着舌头吩咐:“走!摆轿,回家去!”

随从苦着脸喊了声:“郡王,待会要去六合巷……”

夏玉瑾很大度地甩手道:“六合巷?哈,你个色胚子,又想醉花楼的红姑娘了吧?!”

随从都要哭了:“郡王,是去巡……”

夏玉瑾摇摇手,打断他的话:“今天爷没心情喝花酒,改日再说!”

他拔腿就摇摇晃晃要往安王府走。

随从追在后面,真哭了:“郡王,不对……”

夏玉瑾终于想起自己搬家了,又换了个方向往南平郡王府走。

官差和小吏们看得目瞪口呆,见他快要走远了,几乎是饿虎扑食般地扑过去,拖着他的腿齐齐号叫:“郡王,您还在巡街呢!不要玩忽职守啊!那是大罪!”

随从们心知主子德性,唯恐被牵连处罚,立刻补充:“玩忽职守会打板子砍头的!您看将军前些日子多可怕啊!”